90医院,被7个儿女拦住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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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桃姐》剧照
姐妹们都同意住院,但都说医药费应该弟弟出,别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,就说这些年老太太手里的钱都给了儿子孙子,也该他出。
史小七却又分头打“都理智一点好不好?多少钱都不用你们出。真到那天,丧葬费也我一个人承担。可是住院有意义吗?延长老娘的痛苦来成全自己的孝心,蠢不蠢?”
前言
年12月23日早晨,老同学史云丽忽然给我打来“我妈好像不行了,很怕死,拉着我的手要求住院,还说‘救救我’。你们救护车能来接她吗?”
她妈妈卧床已经两年多,一开始我曾建议她住院查看病因,没来。那天,待我联系好救护车,快出城了,史云丽又打来电话,说不必去接了,不住院了。
七天后,老太太走了。
我回村参加葬礼。90岁的“喜丧”,史云丽的姐姐妹妹弟弟虽然没有面露喜色,但皆是如释重负的神情,跟人都说他们的妈妈“享福去了”,活着太遭罪。唯有史云丽,一直哭天抢地。
我搀扶着她,心想:老太太那句“救救我”的恳求,终像是一把刀插在她心上,够她疼一阵子了。
1
史云丽的妈,我一直叫大妈。史云丽排行老五,我也跟别人一样叫她史小五,她比我大一岁。
我对大妈的印象是小学三年级时建立起来的,那一年史云丽留级到我班,与我成了同学。那时候因为教室不够用,我们只上半天课,后半天按6人“学习小组”轮流去各家写作业。
大多数人家的大人都在生产队出工,但每每轮到史云丽家,大妈基本都在,还总爱跟我们搭话。问问你妈干啥呢,你家养了几头猪、几只鸡鸭啥的。我挺烦大妈的碎嘴。而且史小五的弟弟史小七也真是不嫌磕碜,都五岁了,还动不动就扎进他妈怀里掀起衣服吃奶,也不管我们那么多人都在屋里。
我还问过我妈,大妈不用出工的吗?我妈就笑:“你大妈就为她这个宝贝疙瘩才不出工的呗。生了六个闺女才盼来个小子,心尖尖儿似的,偏偏他还比别人多了个心眼儿(先天性室间隔缺损),三天两头闹毛病,舍不得送队里幼儿园,就只能自己看着了。”
偶尔大妈不在,史小七也没了踪影,那定是小七又进城住院去了,一年总要住上个三四次。史云丽犯愁地说,她弟有病还使劲淘气,动不动就呴喽气喘的。除此以外,她还悄悄跟我说过家里的“隐私”:小七每次犯病她爸都打她妈,嫌她妈啥也不干,光看个孩子还看不好。史云丽说,她妈哪是光看着弟弟呀,屋里屋外不着闲地忙活呢,她爸真不讲理。但六姐妹都敢怒不敢言。
九口之家,只有史大爷一个人挣工分,也多亏我们生产队劳动日值挺高,才算勉强能供上嘴。除此以外,她家的钱都让小弟弟花了,细粮和偶尔上桌的鸡鱼肉蛋都紧着小七一个人吃,动不动就进城住院不说,还得额外攒一笔,预备去省城做心脏手术。
我们念四年级时,史云丽17岁的大姐没考上镇里的高中,开始在生产队出工。再去她家学习,大妈谈起这事喜气洋洋的:“俺家俩人挣钱了,等小七上学后,我也能出工,就有三个劳力赚钱,小七的病就能治好了。”
我回家给我妈一说,我妈就叹气:“高兴一阵是一阵吧。你大妈是个苦命的女人,19岁嫁进老史家,7年生不出孩子,被骂成‘不下蛋的母鸡’‘占着茅楼不拉屎’,挨打是常事儿,要不是老史家太穷娶媳妇困难,早离了。”
后面,总算老天开眼,大妈怀孕了,从此两年生一胎,只是一连6个姑娘,还是被史大爷和她公婆欺负,哭咧咧地过了快20年,总算生出儿子,能抬起头过日子了。后来俩老的没了,头抬得更高了点,但也并没有扬眉吐气。史大爷熊她都熊惯了,虽说收敛多了,但只要不如意,还是拿她撒气。
当真是个苦命人。
2
大妈真正不受气的日子开始于年,那一年她46岁,史大爷从马车上摔下来,命赴*泉。当时,史云丽20岁的大姐刚出嫁到邻村,史小七才8岁。
一家人哭天抢地,可是怎样哭喊也唤不醒顶梁柱。随后,史云丽的二姐、三姐、四姐纷纷辍学。本来史大爷是工亡,队里给了一笔抚恤金,也会供孩子们上学,但三个姐姐都不是学习的料,大妈也就没拦。尽管几个丫头算不上整劳力,但下来出工总归还能挣钱了,往后的日子不至于太凄惶。
大妈用抚恤金带着史小七去省城做了心脏修补手术,从此,史小七告别了一淘气就“呴喽气喘”的日子,蹦蹦跳跳地上学了。
但他是真淘啊——
10岁那年春天,小河边都有沿流水了,他还到冰上打滑板儿,结果一下子掉进冰窟窿,所幸河水不深,扑腾半天自己爬上来了。但冰水一激,第二天就开始尿血,胖头肿脸的,在卫生所打了几天针也没见好,去县城一查,急性肾炎。大夫说去晚了,很难治的,弄不好会变成慢性肾炎,再转成肾衰,就短命了。
大妈大惊失色,医院,叮嘱她一定要“不错眼珠”地看着史小七“绝对卧床”配合治疗,自己跑回来到卫生所又哭又闹,骂赤脚医生“装犊子”瞎给人治病,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,还说她儿子若治不好,她就把他家孩子全都扔井里偿命。
赤脚医生吓得闭门不出,村里人也大吃一惊:从前那个整天低眉顺眼的“受气包”,啥时候变成张牙舞爪的泼妇了?
史小七住了一个多月院,接回家继续休养。没过不久,就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对大妈刮目相看的事。
那时候我们已经上中学,每个班都有两亩“学农”田。那年开春我们去挖地,大部分人拿的是铁锹,有几个拿的是铁叉子,说说笑笑地就把地挖松软了。回家路上,史云丽觉得鞋里进了土坷垃,坐在路边脱鞋往外倒土。恰在这时两个男生打起来,一个在前面跑,一个在后面追。后面的男生叫洪林,追急眼了就把手里的铁叉子扔出去,就那么寸——铁叉子没沾着前面的男生,下落时却落到史云丽的光脚上了,斜立了一瞬才掉地上。史云丽脚背上立马出现几个血窟窿,她惨叫一声,嚎啕大哭。洪林吓傻了,我们也傻呆呆地看着她的血流到地上,不知所措地尖叫着。
有女生戴着纱巾,老师拽下来给史云丽裹扎了伤口,又和一帮男生轮流背着她跑到了卫生所。闻讯赶来的史大妈破口大骂,给了洪林两个大耳刮子,要不是老师拦着,不定打成什么样。后来洪林爸妈来了,忍着心疼跟大妈说打成啥样都没二话,大妈的气这才消了些,依旧不依不饶地骂了半天。
后来,两家“谈判”,大妈不要治疗费也不要误工费(当时合作医疗卫生所治伤也不要钱),她只讲下了挺好笑的一个条件:万一史云丽将来变成瘸子嫁不出去,洪林就得娶了她。
据说当时,确实是有一根齿扎坏史云丽脚背上的“大筋”了,赤脚医生也不敢保证她将来不瘸。
史云丽被她妈背着三天两头去卫生所换药、打消炎针。只歇了两天,又被她妈背着上下学。她是她们家唯一爱学习的孩子,不想耽误课。她一来,立即有人朝洪林挤眉弄眼:“还不赶紧帮着背你媳妇去?”洪林因为同学说史云丽是他媳妇经常恼羞成怒,史云丽也被气哭了好几回,埋怨她妈“瞎胡整”。史大妈却说:“你小孩子懂个啥?万一真瘸了,谁要你?老洪家门风好,那小子也不孬,嫁他家你还吃亏咋地呀?”
不过,史云丽的脚很快就好了,没留下后遗症。
那两次之后,破马张飞发飙护犊子的史大妈得了个外号“惹不起”。尽管是阴盛阳衰的“破落户”,但也没人敢欺负她们家。
3
有段时间,史大妈总来我家唠嗑。可能因为我妈是妇女队长,几个姑娘评工分和分配活计方面没少照顾她们,感谢的话没少说,也总说些她家里的事。
那么多年,史小七依然是宝贝疙瘩,被妈妈和姐姐们呵护得手不能提篮、肩不能挑担。她妈一直担心他“肾虚”,好吃好喝还是紧他一个人,啥活也不敢让他干。原本史家的六个姐姐还挺嫉妒史小七。等后来没了爸,家里的好东西都自觉留给弟弟吃了。
我妈曾经推心置腹地跟她说:“小子再宝贝也不能那么惯,丫头们懂事不醋弟弟倒是好,可你太偏心了总归不是个事儿。将来小七要是考出去了还成,真要落在农村,啥啥都不会,咋顶门立户呢?”
史大妈长叹:“唉!我也知道这理儿。可我忍不住啊!就这么一个接户口本儿的,还从小就是病秧子,不惯咋整?”
大妈走后,我妈就感叹:“老话说爱儿不得爱儿济,别看你大妈这么疼儿子,将来不见得有指望。”
不过虽说偏心儿子,但大妈也并没有苛待姑娘们。别人我不知道,史云丽当年可是挺“娇”的。
那时候我们放学后都得帮大人伺弄菜园子,锄地、培垄、播种等没有不会的。史云丽却挨不得庄稼,皮肤一碰庄稼叶子就是一道檩子,很痒,我后来知道那叫荨麻疹。她妈一见荨麻疹就心疼得大呼小叫,立马不让她干活了。她还闻不得荤油味,闻到就“哦”“啊”地干呕,年根上她家一“走油”(熬猪板油),她就来我家避难。她妈还得单给她用豆油炸点东西吃,还四处说俺家小五就是“娘娘命”。
我妈虽说配合着“收留”她,背着也没少给史大妈出歪招:“碰不得庄稼叶子?逼她多下地几次就好了!吃不了荤油?不开小灶你看她馋不馋!你就是太能惯孩子了!”
我老羡慕史云丽了,我妈可没有她妈那么心疼孩子,我妈也没有她妈那么能干。
老话总用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”形容不着闲的人,史大妈却是等不及日头出来就下炕干活,日落了也不肯歇,跟个铁人似的。
大孩子在队里出工累着了她心疼,小孩子早早没了爸她心疼,都不舍得使唤,家里的活就她一肩扛。有生产队的时候,她家过得还不错,包产到户以后,她家日子立马就落了下风——毕竟都是弱女子,非正装“庄稼把式”。
那时候机械化程度又低,分到手的十多晌责任田,就算播种和收割能雇来机器,一夏天的田间管理也老多活了,姑娘们不顶个儿。她就只能自己往死了干,立马变成了男劳力都望尘莫及的女强人。
而且她不光在大田里出苦力,还在小园子里种了烟叶,冬天顶着寒风骑自行车去镇上赶大集卖旱烟,也能挣不少钱。后来就不光卖旱烟了,什么赚钱倒腾什么,服装、农具、对联、鞭炮啥的都有,就站在冰天雪地的集市上吆喝。
史云丽说她妈每天睁开眼睛就忙得脚打后脑勺,头一挨枕头就能响起鼾声。
史大妈舍得下苦,头脑也精明,不仅在农闲时节能抓住商机,还会充分利用女儿们的恋爱“价值”。
农村人结婚都早,一般谈恋爱也都不超过一年,史家的姑娘们20岁左右也都有对象了。史老大嫁得最早,从史老二开始,大妈都让她们“多谈一年”再出嫁,她早看透了男孩们只有求偶阶段才肯在丈母娘家的大田里出苦力,一旦结婚,也就光顾着忙活自家的生计。多谈一年的好处不仅是牵来一个积极表现的壮劳力,还能让女儿名下的土地多给娘家做一年贡献。
大妈早就说了,老大出嫁时“带走”了自己名下的责任田(责任田的份额带不走,这里是指责任田归属于女儿,女儿嫁得近就自己回来种,嫁远了也可以租出去领租金),男方给的彩礼也都充作嫁妆带走了,虽说她们爸爸没了,家里更困难,但下面的5个姑娘一律按此办理,绝不克扣彩礼和田地。但毕竟她一个寡妇,将来要给小儿子娶媳妇也不容易,想在姑爷身上榨取一点劳动力,让姑娘们别觉得委屈。
史云丽她们姐妹几个都说不委屈。她们以为,男家给的彩礼都得留给老弟娶媳妇呢,能当嫁妆带走简直是意外惊喜。别家父母双全的姑娘,也得条件好的才能带走彩礼、带走责任田,从而在婆家挺直腰杆,以她们家的状况,也能不让婆家小瞧,还有啥可委屈的?姑爷子给丈母娘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么?
包产到户起初凄惶过一阵子,但史大妈很快凭着自己的勤扒苦做和精打细算追上了大多数人家,甚至大有后来者居上的趋势。
更让大妈扬眉吐气的是史小七,这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一直被乡邻们认为无法顶门立户,结果“啥人啥命”,史小七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学校,19岁毕业分到镇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,后来还因笔杆子厉害,总发表文章,很快调进了市教委,人也出落得高大英俊。史大妈常跟人炫耀说,她儿子屁股后面上赶着追的城里姑娘海了去了。
史云丽是他们家女孩里最后一个出嫁的,她没考上高中,初中辍学便回家帮忙。妹妹都嫁人了,24岁的她都成村里的“老姑娘”了,才嫁给当年被她妈“赖”过的洪林。洪林年入伍,年才退役。那年秋天我回村参加他俩的婚礼,好多同学逼问他们啥时候“好”上的,史云丽笑而不答,洪林说:“你们这些整天拿我俩开玩笑的,都是媒人!”
4
结婚生子后,我回老家渐少,同学都忙家庭忙孩子也很少再联系。
有年秋天跟着医疗队下乡到了老家的乡*府所在地,在镇子里集市旁摆开义诊台,我正跑前忙后地拍照片,忽然被人拍肩膀。回头看,居然是史大妈:“我看着就像你嘛,你也来了呀?”
“大妈,”我连忙招呼,“您还出摊儿呀?”算起来有十多年没见了,大妈明显见老,脸上皱纹横生,腰身也不像以前那样挺拔,微驼着背,头发都花白了。
“也闲不住,不出摊儿干啥呀?俩孙子都上学了,不用我看着了。我的地也租出去了,就接着出摊儿呗。”大妈挺骄傲地说,“以前是冬闲时出摊儿,现在四季都干这个。”
史小七娶的媳妇据说是高干之女,当年结婚就陪嫁了楼房,还生了双胞胎儿子。那些年,史大妈乐得见天合不拢嘴,总说她家祖坟冒青烟了。欢天喜地帮着带了六七年孩子,俩孙子“离手”了,才又回到老家捡起站摊儿的营生。
对于她的进城又回归,村里也传过她被儿媳妇嫌弃的闲言,但大妈自己说是闲着没事就待不下去,一待就浑身不得劲。那次我还劝她:“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,该歇就歇吧。孩子们日子都挺好的,特别是小七多出息啊,您老就擎等着享福吧,还出啥摊儿啊。”
那时候史小七已经是招生办主任,我儿子上小学分班时还帮过忙呢。
“挣点儿是点儿,小七再出息也架不住俩大窟窿等着呢。”大妈说。
我诧异:“啥窟窿啊?”
她笑:“俩小子以后上学、置房子置地娶媳妇不是大窟窿啊,且得往里塞钱呢。”
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您这样操心还有头儿啊?”我又劝,“小七养俩孩子还不轻松?哪用得着您老帮忙!”
“闲着也是难受哇,我可不像你妈能坐住麻将桌,我一上桌就心烦。劳碌命咱就得劳碌着不是?”
寒暄了一会儿,我领她测了血压、血糖,又做了个心电,一切正常,她挺骄傲:“我就说肯定没事吧?一年到头儿,我连感冒都不带得的,从来就没吃过药。”
不久,我们初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,我跟史云丽说了那次相遇。
“大妈身体可真好,七十多岁了还能骑着电三轮儿来回跑三十多里出摊儿呢。”
史云丽发牢骚:“别提了,因为这事儿我们姐几个都没少跟她生气。挣一分钱也得攒起来给儿子,我们给买点儿啥好吃的,都得留着给孙子吃。你说人家俩孩子啥吃不着哇?看得上你这口么?咋说都不听,这大岁数的人,也不知道得苦到啥时候呢。”
“也不见得就苦,她自己高兴,忙碌也是好事儿,你看她身体多好,咱村同龄老太太谁比得上?”我安慰她。
“老儿子,大孙子,老太太的命根子。为了她的命根子呀!吃苦受累她都心甘情愿,我们都拿她没办法。”史云丽说。
又过了两年,史云丽说她妈妈进城当保姆了,总算给她找了个合适的活计,用不着再风里雪里地站摊儿了。我诧异:“她都七十大多的人了,谁敢用她当保姆啊?”
原来,对方是老太太的远房表姐,八十多了自己独居,轻微老年痴呆,吃喝拉撒尚能自理,只是需要陪伴,需要料理家务和一日三餐,史大妈做这些活轻车熟路,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,老姐妹俩还天天去公园里遛弯儿,外甥还给开了一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,吃的也比家里好,史云丽说她妈挺乐呵的。
我总觉得史大妈家的状况有点诡异,这么多孩子,尤其史小七的官还越当越大,哪还有让妈妈去别人家伺候人还“乐呵”的?
在惯爱东家长西家短的村民嘴里,对于史大妈七十多了还进城当保姆,大抵都是佩服:“这老太太真是闲不住,只要有钱,啥活儿都能干!”
“人这辈子咋活的?别人七十多都棺材瓤子了,人家还能抓挠钱呢!”
5
等到年的冬天,我在街里忽然又碰见史大妈了。她正在翻垃圾箱,脚边是一摞捆扎好的纸壳子。我实在是惊诧莫名了好一会儿,又怕大妈遇见熟人难为情,正拔脚想躲,没想到她见了我却高兴地喊:“真巧呀,咱娘俩又碰上了。”
站住唠了会儿嗑,我才知道老太太那个远房表姐去世了,“工作”没了,正逢史小七被派到下面的一个县当官,儿媳工作又忙,她就帮着照顾上中学的俩孙子,天天给做两顿饭,这中间的空闲,就下楼“抓点钱”。
“不少卖呢,上门收废品的我都不给,自己往收购站背,能多卖点儿。这一片门市的老板都可好了,天天给我攒纸壳儿。”老太太很得意地跟我说。
我心说,人家一定是看她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个,都可怜她呢。哪能想到她儿女成群,日子不赖,自己名下的一晌半责任田年租金也万元左右,还有两千多的各类种地补贴进账。
再问史云丽,她就说:“老妈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,好像我们不孝似的。谁也劝不住她,没法儿。”
至于史大妈攒下的那些钱,说是都给俩孙子“压岁”了,外孙儿、外孙女儿们谁也得不着。
不过没多久,我就又听说老太太回屯子了,儿媳妇雇了个钟点工给孩子做饭。村里人都猜,老太太是被撵回去的,可她自己却说是在城里也待不惯,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。
我想,我若是史小七,或买或租,也得在城里找个房子把老妈安顿在身边。不过转念我又想通了——在城里她会继续捡破烂,太给孩子们丢人了。连史云丽都嫌弃,跨越了阶层的史小七肯定更受不了。
年7月,史云丽在市里买了商品房,此前她出嫁在外村的四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陆续进城,村里的房子几乎成了“地营子”,只有农忙时才回去住。种地机械化,忙时不多,一年得有二百多天住在城里,开着轿车两头跑。
我和史云丽的接触比以前多了,也特别羡慕她悠闲的小日子,就跟老妈感慨:“史小五家姊妹都随大妈了,个个能干。”
我妈笑:“还说呢,当年你大妈跟我骂过史小五,说小五当姑娘当得娇滴滴,下不了大田,吃不了荤油,福都在娘家享了,一出嫁能下田了,也不吃小灶儿了,力都出到婆家去了!”
我也笑:“确实哎,你当年嫌我大妈惯孩子,还真是惯的她。”
“白惯!”我妈不屑,“一个个白眼狼,都进城了,老娘扔在乡下没人管。眼瞅着八十了,还一个人抱柴拎煤烧锅燎灶,她们在楼房里猫冬也猫得住呀?”
我吓了一跳:“可别这么骂人家啊!是我大妈自己住不惯城里,非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。”
“我还住不惯城里呢,被你们生拉硬拽弄来不也就习惯了?她也不是没在城里待过,两次来照看孙子,还陪过老姐,总共十二三年呢,咋就不惯了?”我妈说。
“还不是因为她不听劝非得捡破烂给孩子丢脸,安生地在城里享福,能让她回去?”我说。
“有用的时候能忍着她丢脸,没用了就嫌丢脸了?再说她不偷不抢只是闲不住想抓挠点钱,有啥可丢脸的?”我妈又道,“爱儿不得爱儿济,老话儿不带说瞎的!”
我嗔怪:“您老别瞎分析人家的事儿,史小七不是不孝的人,史小五也从来没埋怨过弟弟。”
老妈嘀咕:“一路货色。她也比她弟强不哪去。有一个强的,你大妈也落不到那步田地。”
哪步田地呀?史云丽口中,她妈八十多了,能吃能睡能劳动,春夏秋见天长在菜园子里,总求人给她儿子往城里捎菜,冬天能到留守的乡邻家串门,还能到小卖部看人打牌,一个人的日子自得其乐。
但我妈坚定地认为,老太太是心里凄惶面上逞强,“你大妈就是个要强的人,她跟我说过,前半辈子受够了掌柜和公婆的气,下半辈子说啥也不能受儿女的气。肯定是受气了,她才回去自己过日子。”
村里人都这么说,但史大妈自己也从来没有说过儿女半个不字。传言不可信,我劝老妈不要人云亦云。老妈道:“也就咱娘俩说说。你大妈长寿是长寿,不是个好命的!”
我不以为然,命好命坏又不是别人说的。
6
年秋天,我妈病逝,埋回祖坟那天,史大妈跟一些乡亲等在村路上送了我妈一程,还拉着我的手流泪说,我妈虽然病了二十多年,但也是个有福的人,比她强。那一次,我终于听出些自艾自怜的意思,也可能是为了安慰我。
村里老人“走”得多了,史大妈渐渐成了最年长的“老寿星”。年初冬我带队下乡“健康扶贫”,村长带我们入户建档,走到了大妈家。
“这老太太倒不算贫困人口,但她是村里最年长的,也给体检一下弄个健康档案吧。”
87岁的史大妈耳不聋眼不花,一眼认出我,叫着我的小名拉我的手:“哎呀呀,咱娘俩又见着了……”
那次体检,大妈血脂、血糖、血压比我还正常,心电医生也哄她说:“您老快90岁的人了,心脏还是40岁的!”
史大妈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。
但是没几天,史云丽就打电话说她妈卧床不起了。雪地上滑了一跤,就站不起来了,被人抬回家的。说是腰疼,动弹不得,吃喝拉撒都在炕上。“你说能不能是腰椎摔断了?”
我问了问详情,大小便没失禁,腿脚也还能动,不像脊椎神经受损。“来医院检查一下吧,不做检查谁能知道咋回事儿呢?多半有骨折,哪里骨折得拍片才知道。”我说。
但是大妈并没有来。原因是史小七回去看了看,认为老妈经不起折腾,骨折无非也就是养着,就养吧。
往后自然是史云丽伺候着。弟弟见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,弟媳更不能指望,姊妹六个就她嫁在本村,就近照顾,责无旁贷。但史云丽很快就累得受不了了,要求史小七主持公道,老妈又不是她一个人的,那么重的担子凭什么她一个人担。
史小七虽然是家里的老小,毕竟是唯一的男丁,又身居高位,在家里有绝对的话语权。他在城里组织了一次家庭聚会,视频连线史云丽——线上线下同步的那种。那次“会议”,确定了“每家轮流回村陪护,每次一个月”的方案。
大概隔了有五个月,史云丽打电话问我,褥疮怎么治疗护理。说这五个月四个姐姐一个妹妹轮流伺候老妈,老妈瘦得皮包骨头了,屁股下面、脚后跟、肩胛骨都坏了,她上网查了查,知道那叫褥疮。她愤愤地说:“先头我伺候的那些日子,我妈都胖了,浑身上下干干净净,也没生褥疮,现在可倒好,满身屎尿味儿,血丝呼啦的好几块烂肉!”
我给她快递了一个红外线理疗仪,又把当护士时的一些经验告诉她,还经常视频指导。镜头里的大妈果真骨瘦如柴目光呆滞,像是换了个人,一翻身就哎呀哎呀地叫唤。
史云丽从那时起经常跟我吐槽,她对姐姐妹妹和弟弟都充满怨气了——嫌别人护理老妈太敷衍,嫌弟弟八百辈子不露一次面:“轮到他护理老妈了,他就说要出一个月一万块钱雇我。他上班的确是出不来,我能不替?他咋不‘雇’别的姐妹偏雇我呢?并不是因为我护理老娘尽心,是他拿准了我不能要他的钱,他给我儿子安排了工作,天大的人情呢,我替他干活能要钱?一万两万还不都是空头支票!”
史云丽一连陪护两个月后,会有五个月的空闲,这中间她一次都不愿意回老家,“眼不见心不烦,见了心情不好,总想跟她们吵架。她们也没有好心情,也都是互相埋怨,总觉得自己得到得少、付出得多,狗咬狗一嘴毛。”她跟我发牢骚。
“谁都认为老妈一辈子偏心儿子,这时候就该指望儿子,但谁都不敢当面说小七!人家也不回来,想说也说不着。”
史大妈瘫在床上一年之后,史云丽打“我老妈得癌症了,总尿血,肾癌,活不了多长时间了。”
“尿血也不一定是肾癌呀,这么躺着,很容易泌尿系感染的。”我说,差点脱口建议住院检查,又咽下了。去医院怕是她们姊妹最不想听到的话。
我小的时候,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得病了在家“挺”着是很正常的事,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,他们依旧觉得很正常。我指导着史云丽用了些氟哌酸,不再尿血了。她们也胡乱给老太太吃消炎药、去痛片啥的,后来说去痛片也止不住老太太哼哼,问我有没有更好的止疼药,说是癌症扩散了,浑身疼。毕竟情况不明,我没敢再瞎指导。
7
年夏天,我们的健康扶贫医疗队又一次巡回义诊到老家,我带着医生上门去看史大妈。除了血糖仪、心电机,别的也搬不下救护车,无法给她做更多的检查。
那一次是史小六在陪护,屋里的气味让我不好意思要求医生长时间驻足,神智清醒的大妈拽着我的手不放,我就留下让别人先走。趁着小六送医生出门的当口,她清晰地对我说:“我听见车声了,医院去,行不?”
我给史云丽打电话问怎么办,她*气说:“我可不做这个主,做主也得她儿子做主。”
可是若打电话给史小七,我可就太不知趣了。我只能挣脱了大妈,落荒而逃。
回程我很难过,同事们议论纷纷:“这老太太身体底子可真好,这么大岁数卧床快两年了,居然都没得坠积性肺炎。”
“最初可能腰椎棘突骨折或骶尾骨骨裂啥的,一动就疼被动卧床,时间一长肌肉萎缩了,又那么大岁数,爬不起来了。”
“不做检查就说是肾癌,真能扯!谁说的啊?赤脚医生?”
我懒得问谁给诊断的,反正老太太的孩子们都这样说。村人眼里,癌症就是绝症,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啥治疗意义?挺着,更加顺理成章。
那一次我登门“义诊”之后,老太太就“睡颠倒”了,经常是白天呼呼大睡,夜晚大呼小叫地折腾人,要吃要喝,二便失禁,孩子们谁陪护都是叫苦连天。史云丽说她妈已经老糊涂了。
等到年底,老太太拉着史云丽的手要求住院时,是她第五轮当陪护。那天她妈还使劲表扬了她,说儿女成群,属小五伺候得多,也属她最尽心。
那天给我打完电话,史云丽又打电话给姐妹和弟弟,描述了老娘强烈的求生欲。姐妹们都同意住院,但都说医药费应该弟弟出,别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,就说这些年老太太手里的钱都给了儿子孙子,也该他出。
史小七却又分头打“都理智一点好不好?多少钱都不用你们出,真到那天,丧葬费也我一个人承担。可是住院有意义吗?延长老娘的痛苦来成全自己的孝心,蠢不蠢?”
史云丽拒绝叫救护车后,跟我学了这些话。我心里一剜一剜地疼,那可是老娘自己提出来的啊,岁数再大也是贪生怕死啊,哪怕是姑息治疗、安慰治疗呢,又不是花不起钱,成全一下老娘的心愿怎么就愚蠢了?
但我也只敢关切病情,问:“吃饭还正常不?”
“已经啥都吃不下了,”她说,“我是不是应该把他们都叫回来守着?”
我疑心是绝食,可是就算没有器官衰竭,不吃不喝还能挺多久呢?“要是不打算输营养液,叫他们回家守着也行。”我终还是多嘴建议。
“不输液了,小七说得也对,我妈这种活法有啥质量啊?真不能延长她的痛苦来成全我们的孝心。”她果决地说。
这么快就被洗脑了。我心想,人活着时你是这么理智,真到人没了,你别感情用事也行。
后来我听说,等儿孙们都赶回来围前绕后的时候,史大妈已经意识不清了。据说还能听见孩子们喊她,一喊她就眼皮颤动,有时眼角还滚落泪珠,但一直都没能再睁开眼睛。
送葬的时候来了很多人。尽管疫情刚刚过去不久,儿女们响应*府号召也没有准备宴席,但大部分在城里猫冬的村民也都驱车回来了。史大妈在村里算得上德高望重。
络绎不绝一拨拨来吊唁的城里人比村民还多,都是冲着史小七来的。为免人流聚集,每一拨戴着口罩的人跟史小七握握手、灵前鞠个躬便转身回返了。即便这样,门前的轿车也一溜溜停出好远,院子里的花圈一个挨一个都摆不下,只好压摞,挽联上都写着市里各机关事业单位的名称。
村民们越发羡慕史大妈了。
“老太太是个有福的人。”所有人都这么说。
史云丽本就泪水涟涟,一听这话,泪珠越发汹涌。
后记
安葬完老妈不久,史云丽就来找我看病。高烧39度,寒战得哆嗦成一团,发热门诊医生检查了一番,说是上呼吸道感染。我陪着她输液时,她哭了:“我夜夜梦到老妈拉着我的手要求住院,我咋能那么狠心不让住呢?”
我安慰她:“你也努力了的,你自己也做不了主。”
她依旧抹泪:“人到老了不能给自己做主,太可怜了。”
给史大妈烧完三七,史云丽也不做噩梦了。“我在坟前求老妈原谅了。”她说。
年大年初二,史云丽打我电话,说是又发烧了。医院带班,说:“那你赶紧来吧。”
“不去了。没用。我这是外病,你给我秋霞的号码,我求她跟我妈说说吧。”
秋霞是远近闻名的“大仙儿”,村里好多人信外灵侵扰、邪祟附体,“外病”就指这个,据说只有”大仙儿”能治。我劝不动史云丽,好在她儿子不信什么外病,按我建议在偷偷在米粥里加了感冒药,加上秋霞一番“作法”,很快就好了。
现在,史云丽终于不再哭咧咧的了。
时间终是一剂良药,何况,她相信老妈原谅她了。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