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宜育康白斑抑菌膏 https://m.sohu.com/a/640634768_121370188有表姐的那年那月
王尧
母亲生下我的小弟弟后,外婆说:再生的话会不会还是儿子?
我们这个家族的结构真的是有趣。我们兄弟仨,家里全是男孩。我的三个姑妈在小镇,我的若干表姐表妹也就在小镇;我母亲姐妹三个,都在一个庄上。我大姨生了三个女儿,但她们比我小太多。我小姨生的是男孩。在我们都读小学后,父亲和舅爹商量,给我们兄弟仨改了名字,依次是尧、舜、禹。可能这个名字抵挡住了母亲把我们女性化的美好愿望。在庄上,男孩的布鞋是没有鞋搭子的,我们兄弟三个差不多都到了十岁,还穿着有鞋搭子的布鞋。更为恐怖的是,在家里吃饭,母亲一定会给我们兄弟仨套上袖套,围上围兜。大弟弟从小就有个性,母亲无法改造他。小弟到底小,比两个哥哥长得秀气,母亲总是设法把他打扮成女孩模样,好在小弟弟最终也没有被母亲改造过来。你可能无法想象,一个家庭会如此渴望有一个女孩。母亲的这种想法,一直影响着我,我总想写部小说,虚构一个妹妹。母亲的创造力比我强许多,我读大学的几年,回去一次,就认识一个新的干妹妹。
在日常生活中,同我们兄弟仨相处的女性基本上是两代长辈,唯一例外的是我在庄上有一个表姐。如果我们说到姐姐如何,就是在说表姐。表姐其实和我两个姨娘年龄相仿,但辈分和我一样。我们庄上有三户人家是外乡人,我们家是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从小镇到村庄的;稍晚些时间,还有两户人家从县城搬到了这个村庄。一户是戈师娘和她的儿子,母子俩和我爷爷奶奶住一个院子,另一户是顾爹、顾奶奶家,他们住在供销社巷子口西侧的一个院子里,顾奶奶的外孙女,就是我的表姐。顾爹、顾奶奶到乡下时,表姐还没有出生。我开始记事时,表姐家就只有她和她的外公外婆,表姐的妈妈偶尔也从县城过来,我叫她姑妈。那时,我已经知道血缘关系上的亲戚有哪几位,不知道我这个姐姐是怎么成了我的姐姐的。我问了父母亲好多次,才有了比较完整的信息。顾奶奶就一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儿子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了。顾奶奶到了庄上,特别喜欢我父亲,就认我父亲做了干儿子。表姐的妈妈离婚了,又重新嫁人。上小学的表姐就从台城到了外公外婆这里来生活,这里还有个舅舅,也就是我爸爸,大家一起等着她。
表姐特别喜欢我们家的饭菜。那个时候能够吃到的也就是青菜、萝卜和韭菜,偶尔吃豆腐、小鱼,更偶尔吃肉。现在去买鸡,还会问是不是活杀的。当然是活杀的。以前在乡下,难得把生蛋的鸡活杀,不能生蛋了,或者瘟死了,才会杀活鸡。有着漂亮鸡毛的公鸡通常是去小镇卖掉。我们家里偶尔做了什么菜,父母亲就会打发我送一份给表姐。有一次表姐到我们家吃饭,父亲说要去买块肉。我积极得很,自告奋勇去了。看到卖猪肉的人给了一块骨头很大的肉给我,我就说:骨头太大了,换一块吧。这个人说:没有骨头,这猪靠在墙上长啊?我哭笑不得,拿着这块肉回家了。表姐并不挑食,什么都吃。表姐家好像喜欢用咸菜烧小鱼,也会送给我们。
我对表姐开始有深刻印象,是她从北京天安门回来,她是被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。表姐皮肤白皙,从北京回来时好像一个暑假都在田里干活,脸被晒得红黑。表姐说,广场上人太多了,鞋子都被挤掉了。可能是离天安门城楼比较远,表姐一直说不出毛主席和其他首长的样子。憨厚的表姐话不多,也很少与人接触,基本上就在家里看书。表姐家的房子在村口,我每天放学必经她家门口,总是看到她坐在那里看书。我喊一声“姐姐”,她说:“你放学了?”如果是中午,她有时会留我吃饭。我印象中表姐似乎很少到田里干活,农忙的时候,她也去收麦、插秧、割稻。表姐大部分时间是坐在堂屋里看书,她被晒红的皮肤很快又变得白皙了。
表姐从城里来,高中毕业,是同龄女性中学历最高的。她喜欢看小说,如果不是运动,应该去大学念中文系了。表姐似乎没有做农民的打算,大概也没有深入思考过自己的前途,偶尔去田里干活,大部分时间看书。表姐家是烈属,*府对表姐家的生活有所照顾,日子不好不坏。乡村里年长的女性抽烟的很多,顾奶奶、我自己的奶奶和外婆都抽烟。有一天放学路过,我惊讶地看到表姐抽着香烟在看书。村上除了我爸爸,可能没有人理解表姐的怀才不遇。我们从小到大,劳动观念排第一,爱劳动是勤快,不爱劳动是懒惰。我估计表姐是被村上人划到懒惰一类的。住在我们家西边的老胡,每天从田里回来,都从表姐家门前走过。老胡总是看到表姐在看书,他对我母亲说:这个姑娘这么懒,以后嫁到哪家去啊!
老胡多虑了。他不久后就知道,他在南京当兵的弟弟小胡看上我表姐了。表姐虽然不爱到田里劳动,但读书多,有见识,憨厚,不刁蛮。表姐特别有同情心,说到谁家生活艰难,说到谁生病了,表姐眼睛会湿润。这个特点发展到后来,就是爱哭。后来成了我表姐夫的小胡和表姐一起读到初中时去当兵了,他充分认识到了表姐所有的优点。表姐和小胡订婚时,小胡已经是排长。小胡英俊潇洒,他穿着*装,戴着*帽,腰杆笔挺,眉宇间透出豪气。我当时对解放*的崇拜与表姐夫的帅气有一点关系。
他们俩订婚时,表姐已经到庄上的学校做了民办代课老师,后来又转成了民办老师,和我爸爸在同一所学校教书。他们是在部队结婚的,回来时从南京带了很多礼物给她的舅舅舅妈,就是我的爸爸妈妈。我第一次吃到巧克力、面包,还有奶糖。每年暑假,表姐都去部队度假。我们兄弟仨读书,爸爸在学校,妈妈劳动,家里的工分很少,日子不怎么好过。那年收双季稻,妈妈太辛苦了,患了肾炎,治疗不及时,转成了慢性肾炎。表姐和表姐夫不时从南京寄回杜仲、天麻什么的。有一年暑假,表姐去部队前,来我们家告别。表姐对爸爸说:舅舅,下个月的工资你领下,我不要了。然后,表姐脱下腕上的手表说:这块表你戴吧,我去南京时不需要。这个场景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之一。后来,表姐只要去部队,她的工资就让我爸爸领回。我记不得,爸爸的第一块表是表姐的旧表,还是她从南京买回来的。滴答滴答的声音,留下了旧时光里的心跳。
我小学毕业后,表姐打开了她放书的木箱。她说,你想看,随时来拿。我在她的箱子里翻来翻去,我先是选了她的语文课本,课本上的文章和我的课本完全不同。我读到了《老山界》《朱德的扁担》,还有鲁迅的散文。表姐的课本成了我文学的启蒙老师,我模仿鲁迅写了篇作文,老师让班上同学传阅。然后是一本叫《收获》的杂志,巴金和靳以主编。我不熟悉这两位作家,表姐介绍说,巴金写了《家》《春》《秋》,她说了靳以什么,我忘记了。我问表姐有没有巴金的小说,她说没有,有的话也不能看。表姐的箱子里有《林海雪原》《红旗谱》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,还有一本普希金的诗集,我记不得书名了。我发现,表姐对俄罗斯文学艺术很熟悉,那时我听学校的左老师拉的手风琴曲,不知所以然,表姐解释后我也似懂未懂。那时中苏交恶,表姐感慨地说:这辈子没有机会去莫斯科了。
我高中毕业时,表姐夫转业去了台城工作,大家也喊他老胡了。我们那地方为了表示亲切,会喊姐夫为哥哥,我自然而然地叫老胡为“哥哥”。表姐为了不分居两地,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台城,在一家工厂工作。这应该是做出了牺牲的,如果不去工厂,表姐也会转成公办教师。表姐是位好老师,在工厂当保管员,与她的气质和能力都不吻合。我们兄弟仨陆续考上了大学,镇上的长途汽车起初不通南京和苏州,后来通了,但不是每天都有车次。一直到我工作后几年,我多数是前一天下午到台城表姐家,第二天早上从台城长途车站前往苏州。表姐和表姐夫如果有时间,会在当天下午先到车站接我,用自行车驮我的行李。那时,我还是英俊青年,比标准体重还轻点,如果行李不多,我会坐在表姐夫的自行车上。如果是表姐接我,我骑自行车带她。我从车站出来,不远处就是县城的体育场,上大学前的暑假,我曾和同伴到体育场割草。每次路过体育场,我都会生出些感慨,从来没有想过,在县城,我会有一位亲戚。即便是少年时,表姐和表姐夫就视我为大人,亲切而客气。在台城的晚餐,一定是我一年中吃得最好的一次。表姐夫下午就请假,买菜做饭,等表姐下班了,我们就开始喝酒。表姐总是微笑着,不叫我的小名,而叫我王尧。他们俩不停地给我夹菜,生怕我饿着。表姐夫有点好酒,有时会超量,然后开始演讲。表姐坐着,也只是微笑、抽烟。一次路过台城,表姐夫出差了,表姐在家里做饭菜。出乎我意料,表姐的手艺很好。生活真是会改造人。表姐带大了两个孩子,学会了熟练操持家务。她穿着厂里的工作服时,看上去完全是工人阶级的模样。我是个可以熬夜,但起早不容易的人,出发的那天早晨,一定是表姐或表姐夫叫醒我。吃完早餐,他们照例给我十块或者二十块钱,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数字。表姐总会提醒我把钱放好,我上车时,也会习惯地再摸摸口袋。然后挥手,依依惜别,等待下个寒假或暑假再见。
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。表姐下岗了,我工作了。表姐的背有点驼下来,比以前抽烟更多了。她看到风华正茂的我,总是特别开心。开始我们一年能够在春节期间见一次,后来我不是每年回去,只是在空闲时通通电话。我多次邀请表姐和表姐夫到苏州小住几天,他们总是答应,但始终没有成行。表姐开始照顾她的第三代,不亦乐乎。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表姐夫的电话,说姐姐身体不好,可能有些麻烦。我说,你陪陪姐姐到苏州来治疗。等到他们到苏州时,表姐已经不怎么能走动。我曾经想象的在我们家相聚的欢乐场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。医院安顿好表姐,请了最好的医生给她做手术。手术后医生告诉我们,已经是晚期,手术没有能完成。我和表姐夫悄悄说病情时没有流出眼泪,医院门,我在望星桥边潸然泪下。在我有能力为表姐做点什么时,我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一个月或是两个月后,我赶回去送别表姐,也送别有表姐的青少年岁月。我后来几乎很少再回台城,即使路过也步伐匆匆。我都是约表姐夫到乡下见面,或者约好了一起去扫墓。很多朋友不解地问我:你这么多年,怎么不到台城来?我没有说出我心中的痛楚,没有了表姐,也就没有了我的台城。我每年回去扫墓,都去表姐的坟上烧纸,带着鲜花,点一根香烟。今年疫情爆发,无法回故乡,表姐若是地下有灵,一定会寂寞。表姐不会计较我,她会像往常一样想:王尧兄弟太忙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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